手藝人老宋時裝經與周遭濃烈的商業氣氛明顯比對
在浦東南路與張楊路交界繁華的上海灣商區,自稱“手藝人”的宋連生在這里經營著一家20平方米的中裝店“子曰”。木刻匾額、雕花方磚、龍門衣架撐起綴著青花瓷紐扣的對襟棉衣,使小店看上去端凝古樸,自成韻味,與周遭濃烈的商業氣氛明顯比對。
約莫40歲的宋連生一襲長衫立門迎客,身姿頎長,長發束成馬尾。他令人稱其“老宋”,因為聽著親切。挪步店內,見蓮藕做花,雕版為印,碎石磨扣,裝飾拙樸而雅致;混合檀香和綠茶的清悠縈繞出一股隱于鬧市的余味,桌面上散落的瓷片、斷木突生手工勞作的趣味。
朋友曾拜訪老宋。臨行前,在網上用谷歌地圖搜索了一下方位。輸入地址后,出現了店名,但顯示的不是“子曰”,而是“日子”,令人啼笑皆非。“年輕人誤讀店名是常有的事”,老宋微微抱怨,“這樣的匾額加上印刻方式,肯定是從右往左讀啊,這點關于傳統的常識怎么都沒有呢?”他心里不是滋味。
2009年,在廣告業干得一帆風順的老宋辭職開店,埋頭干起了針線活,從此變身“印染裁縫”。他沒有家傳、沒有師承、沒有門派,全憑興趣,就跑遍鄉野,尋訪民間達人,翻透《考工記》等古代文獻,一點一點恢復著雕版、水印、夾纈等傳統手工藝在中裝,特別是在中式男裝上的運用,不僅發愿傳承近乎消匿的傳統技藝,也希望可以在浮躁都市中復原出骨子里完整的東方人文生活空間。
治木
老宋的店鋪也掛賣旗袍、馬褂等成品,但主要以個性定制為主。不管是白底T恤上的印花,還是襯衫的上領和鎖扣眼,每件服裝的裁、縫、印、染、刻、繡、繪,幾乎全由老宋一人手工包辦。
他是學紡織工程的,對木雕情有獨鐘,早就設想將木雕作為印,將顏料印在服裝或服飾上。為此,他雕了很多的木印,配合顧客的喜好,印在服裝上。一位女士定制了亞麻上衣,取衣時想增加點韻味,想法一提出,老宋立馬坐定,現調顏料,以毛筆來回蘸刷在竹葉木印上,輕輕一按,飄飄白衣就立馬增添了一抹綠色。
“我刻的竹葉和鯉魚都取法自李漁的《芥子園畫譜》。其竹譜教你如何描畫竹子,一片叫"一筆橫舟",兩片稱"兩筆燕尾",自生情趣。”他點撥到。
竹葉木印是雕蟲小技,真正的鎮店之寶是夾纈木板。“纈”在古漢語中,是指在絲織品上印染出圖案花樣。用二木版雕刻同樣花紋,以絹布對折,夾入此二版,然后在雕空處染色,成為對稱花紋,其印花所成的錦、絹等絲織物就叫夾纈。它的歷史可以上溯至秦漢時期,唐代達到最盛—有史料顯示,那時官兵的軍服、嬪妃的羅裙乃至敦煌莫高窟的菩薩像身上的服裝都是夾纈。
然而從宋代起,夾纈在民間漸漸衰落;元明之后,這門中國最古老的印花技術之一被簡單的油紙鏤花印染取代,最終湮滅于典籍。1988年,薛勛郎、陳康算等人試圖復興浙江鄉野零星保存的夾纈作坊,卻終因銷路有限而停產。
這幾年,老宋一直在試圖復原并改良這門失傳已久的絕技。2008年的一次偶然,他在網上覓得張琴所著的《藍花布上的昆曲》,始知夾纈,卻一發不可收,遂尋遍市面上所有關于夾纈的書籍,開始研究圖案和工藝,著手制作雕版,光是確定《西廂記》花版的圖案就花去三個月時間。
老宋介紹,《西廂記》是夾纈常用的圖紋之一,但歷經數代傳承,紋樣細節有許多以訛傳訛之處,已經失去原有風貌。他使用電腦繪圖軟件,對原圖加以調整,重新繪制粉本。例如原圖是方磚漫地背景,龜背錦紋樣填滿畫面,而老宋的版本僅在下半保留背景,上半留白,配合花卉圖樣,制造出人物站在庭院地面上的效果,紋樣不再鋪滿畫面,有了透氣的空間,讓人物主次分明,增加了畫面立體感。此外還調整了回文的比例,又加上四張輔助紋樣“嬰戲圖”—分為抱瓶童子、捧鞍童子、持戟童子、敲罄童子,即為“平安吉慶”,修改過六七稿后,圖樣最終確定下來。
夾纈雕版應選用什么材質的木板,沒有一本書講到,只能全靠自己摸索。圖樣確定后,老宋先在木工作坊買了四十塊榆木,試刻后發現,榆木入水浸泡后,各部分或縮或漲,表面凹凸不平,無法用于印染,只能棄用。換用其他木材試驗,最終選定梨木,雕刻了最初的兩塊花版《白馬解圍》,又用這兩塊版反復試染,到了第十四塊布料印染成功,正式起刀開刻,先手工細細刨刻,再用500號、1000號的砂紙打磨。木屑紛飛,粉塵彌漫,歷時一年零兩個月,全套《西廂記》夾纈花版雕刻終成—17塊木板,其中15塊正反雕刻,共32版面。
不久前參加上海國際時尚中心“本土獨立設計師展售平臺”的展出,老宋第一次拿出了由夾纈印染的《西廂記》圖紋純棉布“百子被”,引得嘖嘖稱奇。“純天然,好意頭,這才是給新婚之人最好的祝福”,他不無得意道。
與老宋聊天,他從不掩飾“雄心”,就是刻幾塊木板來印套色絲巾,以中國傳統的草木染、夾纈、印纈、手工云染和愛馬仕的印花導軌爭個高下。去年,愛馬仕在中國舉辦巡回工藝盛典,老宋也去一探究竟,品出了東西方手工藝完全不同的哲學觀。
定位是套色印花時是必要條件,在他看來,西方的整套工藝最講究準確的機械定位;而中國傳統全憑手感,且記錄模糊,即使是有“中國古代工藝大百科”之稱的《天工開物》,也記載簡略,實用性不足。轉行初期,老宋對著工藝書,完全按部就班,衣襟就是連不上,就像選木刻板一樣,總是缺少一點“竅門”。后來才磋磨出,中國的手藝人往往習慣“留一手”,不把精髓隨意傳人,而就是那么一兩句提點,在實踐中得來回琢磨。
“就應該像老外的說明書一樣,所有的參數都給你。比如要刻木板,那要怎么磨刀,刀的外形要做成什么樣,選什么材料,磨的時候要選什么樣的磨石,是清水磨還是鹽水磨。這些東西沒有人去講,就造成傳統民間工藝無法有序、有價值地被傳承下來。”他恍然。
說到做到,老宋所有作品的成品和制作流程都有照片記錄,每件衣服的袖口團花、鏤空圖案等特色之處還會有特寫,希望用文字和影像的方式,如實記錄和整理工藝流程。他說,這樣的記錄最容易變成“可快速入門的傳承”。
技藝傳家
老宋的設計大多堅持傳統中裝左右對稱的平面裁剪,對襟的衣服掛在自制的紅色祥云紋樣的龍門衣架上,兩個衣袖串成水平的一線,中間筆直地垂下來,顯得格外端正大氣,充滿儀式感。
“與西方的立體裁剪相比,這種裁剪方式方便穿著的人把胳膊抬起來,隨心所欲做事,”他從衣架說到了剪裁。“老外喝茶要穿禮服,運動要穿運動裝,由衣服來定人的階層。而同樣一件長褂,拿把扇子就是書生,扇子一抖、下擺一撩、拉開架勢,就是黃飛鴻。是由人的氣質來定衣服的功能,這是東西方最明顯的不同。”他一邊比畫,一邊解釋。
從年輕時起,老宋就酷愛中裝,卻瞧不上市面上出售的中裝—要么刻板,要么新穎得不知所謂。“既然都不靈光,干脆自己來做。”他說,這就好比老食客找不到滿意的餐館,只好親自開一家。他不僅想為自己做衫,也打出了“為東方思想中堅量身定制”的旗號。他定義自己的目標客戶群為“經濟學家”—經世濟用,治學齊家之人。在老宋看來,衣服代表了一個人的情趣和審美,它和所謂的品牌文化和所謂的奢侈品價值無關。“我不希望一個人穿上的這件衣服體現了品牌的文化。這件衣服穿上后應該體現這個人的情趣,看到這個人的審美。”他說,這是他做衣服的目標。
最突出的是,他的服裝幾乎很少用市售的成品紐扣,基本上是自制的紐扣。比如,景德鎮的瓷盅瓷碗,被切割打磨成5角硬幣大小的圓,光滑透亮的白瓷上生出幾筆青花的竹葉或是粉彩的桃花,釘在藏青深紅或是象牙白的外套上,就成了畫龍點睛的點綴。
不僅是舊瓷片,壽山芙蓉石、紫袍玉帶石、龍眼菩提、檀木乃至蓮心都可以成為制作紐扣的材料。有些客人一次買上六七件服裝,特地要求每件的紐扣都不同。“中國人的美是含蓄的,中國人的性格是溫潤的,中國人對色彩的要求是柔和的,不是一般的布扣子所能概括的。”在老宋眼中,紐扣這種小物件最能囊括中國傳統審美的精神氣質,它是審美的標簽,而不是財富的標簽,意義上大大區別于愛馬仕的袖扣和卡地亞的胸針。
他更重視對印染內容的選擇,絕不做那種天馬行空、沒有根源的所謂創意。“好的東西,經過幾百年的集體審美檢驗,拿來用就是。”他對傳統很是自信。
今年夏天,老宋新刻了一塊雕版,嘗試在T恤上印染上秦瓊、尉遲恭三鞭換兩锏的故事。“我一直思考,如何將男孩子心目中的英雄夢在當今社會中時尚化地表達出來。”他解釋。結果卻出人意料,有人說那是關公的頭像,有人說是劉備,極少有人認出秦瓊來。“當我將T恤贈予我父親時,他立馬辨認出"這是叔寶和敬德啊",我父親是農民,這跟學識無關”,老宋有些不解,“現在的年輕人不聽《岳飛傳》和瓦崗寨的故事嗎?”
早些時候,老宋寫了一副對聯。上聯是:印染裁縫,踐行忠厚傳家久;下聯為:針剪線尺,勤讀詩書繼世長。“別整天跟孩子講那些大道理,胎教、早教什么的。”老宋認為,手工藝的傳承處處蘊含教育之道。
家里備一套中式服裝,擺兩件有中國傳統元素的物件,“拿著家里的印花被子、靠枕,告訴他這是"桃園三結義",這是《西廂記》里的"白馬解圍"、"奉子成婚"……有文學在里面,有美學在里面,還有一些傳統的生存技能和主人家詩書濟世的傳家意味在里面,有那么一點點能讓孩子傳下來,他就會受益終生。”他說,這是他最希望從“子曰”不到20平方米的空間中帶給別人的東方生活方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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